奶酪酒酪奶

天刀耽美真真《雪埋秋枫一坛酒》下(十一)

(十一)

嵘丘枫十八岁生日过后就要回师门了。

嵘仙曾劝过三师弟:“这孩子你养这么多年,不如直接认你做师父罢了。”

嵘融思忖一瞬,拒绝道:“怪禽兽的。”

嵘仙一瞬领会话里的意思,心里狂翻白眼,难道师叔就不禽兽了吗!

最终两人还是商定今年立秋后将人送回,每个月末回雪阁两天,少年也同意了。

离开雪阁前的最后一次生辰,宅神破天荒地将人带到千里迢迢外的开封。

恰逢京城欢庆节日,马蹄踏入城门时便见四处张灯结彩,欢声笑语热闹非凡。皇家在京城中心搭了节日景致,小桥流水,红叶纷飞,文人墨客集聚,美人佳眷成双成对。

青年领着少年穿梭其中,眼神始终没有落到一实处。少年却看花了眼,七年来离开雪阁的日子不多,能见到外头这样浓烈的过节氛围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。少年这里摸摸那里看看,见到新奇的美食攥着他师叔的钱袋就上了,很快肚子就撑起一个小小的弧度。

青年毫不心疼花如流水的白银,倒是看见少年辛苦地捂着小腹时眉头一皱,抬手将人拎到附近茶摊消食。

一杯铁观音飘着袅袅热气蒸着少年那张白净清秀的脸,少年的眼睛却从没离开过青年面前那碗飘着鹅黄桂花的淡酒。

青年对旁边虎视眈眈的视线视若无睹,忽然闻得身后一片小声的惊呼。同样听见动静的少年迅速放下手中茶具,抬首望向青年身后。

戌时到,玉笛飞声中京城的姑娘们将亲手编做的百花灯燃放,一片带着星点花色的昼光映亮了漫天红叶,浪漫得震撼人心。

嵘融瞥了一眼少年眼中熠熠光彩,下意识便抬起手掩向那双黑得发亮的眼。

突然被遮挡视线的少年一愣,气鼓鼓地去抓那只温热的大手。他原是要看看那些花灯都飞往哪儿去的!

“京城比雪阁热闹。”突然低沉的嗓音响起。

少年只懵了一瞬,当即了然,从善如流道:“也比雪阁吵。”

“吃食也比雪阁多许多。”青年不依不饶地继续道。

少年舌尖还残留着冰糖葫芦的甜味,悄悄咽了口唾沫,捂着良心道:“京城口味太重了。”

“京城里的人也好看。”对方没打算轻易放过自己,继续纠缠不休道。

少年撇了撇嘴,故意嗔怪道:“哪有我师叔好看。”

青年嘴角勾起微小弧度,只维持一瞬便又掩下。下一刻少年恢复视野,便见浓浓桂花香的清酒在碗中晃荡半圈后辗转到自己面前,青年平静嘱道:“不可多饮。”

少年得偿所愿,一双圆溜溜的眼弯成月牙,甜丝丝地道谢:“谢谢师叔!”

青年最近一两年有了些说不明道不清的变化,虽然一如既往的是平静冷淡的语气,可从那张嘴里吐出的话却时常带着些不饶人的缱绻,乃至有几分无理取闹。

少年无奈咂舌,从最初的手足无措到现在可以毫无压力地将人妥帖安抚好,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变化。

现在师叔是没有那么高高在上了。朝夕相处下来,少年发现原来二十五岁的青年很宅,面瘫晚期,爱听奉承的话,还有点懒,好多琐事都要自己帮他做。少年表面嫌弃地撇撇嘴,内心却十分喜欢这样的亲近。

而七年光阴流转,变化的也不只是青年。少年即将迎来十八岁生辰,近年修习勤快加上膳食调养,身量悄无声息地拔高不少。一日青年胸膛贴着自己后背指导挥剑动作时,少年才蓦然发觉自己头顶已经到青年下巴了。

同迟钝的少年一样,青年也是后知后觉少年的变化。明明见面时天天盯着对方身体长势,却是在少年下山半旬后归来时才能在那一瞬间察觉。

当年那个哭唧唧的小孩长成了翩翩少年,舒展开的眉眼顾盼神飞,穿一身干练的雪白道服,已经到了会被百姓握着手喊一声“少侠”的年纪。

彼时端坐于茶席上的青年敛去眼中惊喜与愕然,神色平淡地为披着霜寒的少年斟上一杯梅花酿,道一句:“你回来了。”

少年掸去身上落尘,坐在自己身边眉飞色舞地交待做了何事见了何人,说完便噤声乖巧地等自己一句夸奖。

嵘融从未吝啬对少年的夸奖,正如其从未隐藏对少年的喜爱。而嵘丘枫是个只知追逐他师叔脚步的笨小孩,从来只会死心塌地盯着那一人的脚印,哪怕青年要将他引落万丈深渊。

青年也好,少年也好,已经无法将寄托在对方身上那半收回。这是无须宣之于口的秘密。

“筑寒兄!”一声豪爽的吆喝在少年头顶炸开,吓得少年差点把酒泼自己脸上。

嵘融抬眼瞥一眼来人,微微颔首算是回应。

来者举止异常豪放无眼色,愣是顶着青年外放的寒气挨着人坐下,正欲说话时眼角瞥见少年奇怪的眼神,问道:“这位少侠是?”

少年嘴巴刚张开,便听见青年冷酷无情地抢答:“拼桌的。”

“……”少年第一次尝到他师叔嘴巴气死人不偿命的厉害,无意识间感受了一下他亲师父的痛苦。

来者看着桌面洒落的几点酒渍,面色怪异,狐疑道:“你们吃一个碗?”

少年乌黑的眼睛一亮,也抢答道:“叔叔请的,我没钱。”说着可怜兮兮地摸出一只钱袋。雪白的绸布上绣着一片红枫叶,馅都被少年刚刚买吃食掏空了,确实没钱。

嵘融额间青筋跳了一下,瞥了一眼自己的钱袋,又默默扫了一眼自己的小孩,没有说话。

少年聪慧,大抵猜到来者不善,便先告辞离开以便青年行事。嵘融冷淡地应付着那位不速之客,眼角余光瞥见少年走得颤颤巍巍的身影,一瞬担忧的神色出卖了情绪。

少年临走前气呼呼地灌干净了那碗桂花酿,走了一段后酒气上涌,白净的脸涨成赤色,难受得只得在巷子里蹲下缓和。

少年有点生气,有点委屈,可情绪都被翻涌的腹痛与头晕搅得支离破碎,渐渐地,视线不受控制地变得昏暗,周身力气迅速流失,无力地栽在冰冷的石阶上。

少年再醒过来时,人正躺在雪阁暖烘烘的被窝里,一睁眼便跟一双冰冷的眼对上,吓得少年一个哆嗦。

嵘融穿着先日去京城时那身肩上绣着莲纹的衣裳,洁白莲瓣染着诡异的深色污渍。青年逆光挨坐在格窗前,没有月色,没有灯火,那张冷淡的脸此时像凝结千年的冰霜,没有一丝融化的迹象。

少年突然生出不好的预感,急忙从被窝钻出爬到青年身边,轻声喊道:“师叔?”声音干哑得可怕。

青年恍若未闻,一言不发地紧盯着那床被子,明明少年已经活动到自己面前,还是没有移开一瞬。

少年心猛地一跳,握住青年那双大手,却发现那双手正微微颤抖着,凉得像冰块。少年觉师叔像是被什么魇住了,却不知能做什么,只能将那双冰凉的手贴在自己温热的胸膛上,期望能融化青年身上的冰霜。

嵘融不敢看眼前那张脸。整整五天,无数次恍惚间看见少年已恢复生气兴致勃勃地与自己撒娇说着话,转瞬那点生气突然消逝在指尖,猛然惊醒发觉那张清隽的脸依旧面苍白如纸,与他在医堂中见到的那一张张死人的脸重合。

他不敢去确定,这次是不是又是自己的梦,面前活蹦乱跳的少年又是不是真实的。

少年觉得那双手越发冰冷,连带着自己的心也寒了。少年又急又慌,眼眶酸了一下,豆大的泪珠坠在胸前那双手上,敲醒了迷失于梦魇中的青年。

少年还在吧嗒吧嗒地掉金豆子,突然被扣在心口的手一揽,栽进了青年宽厚的怀抱中,一股浓烈的血腥气钻入鼻中。少年登时吓得僵直了身体,耳朵贴着青年的胸膛,听着一声声有力的心跳,提着的心暂且放下几分。

“穗穗。”青年沉闷的声音从头顶也从胸腔传来,震得少年屏住了呼吸。

少年与师叔一起快八年了,只唤一声便读出了青年的情绪。是害怕,与不舍。少年抬臂抱住了可怜兮兮的师叔,想将身上所有的温暖都传给他。

青年紧绷的身躯放松了一丝,很快又绷成一根欲断的弦,道:“我做了错事,害死了很多人。”

若是八年前的嵘融,绝不会认为自己无意间创造出个逆天而行的宝物是错。可现在的青年有了软肋,他怕天道报应,怕恶人惦记,最最最怕的就是他的软肋,他的小孩,要因为他做的事付出代价,而他护不了他周全。

可就在五天前,他此生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。茶摊上醇香味正的桂花酿是毒酒,热情搭讪的江湖侠客是心有图谋的小人,天罗地网只为狩猎他和他手里的东西。等他将人摆脱时,中毒昏迷的少年又成了歹人手中的人质。

嵘融是侠客,也是医者。青年唯一一份正经操办的实业是救人治病的医堂,行侠仗义时也从未赶尽杀绝。可是少年被劫走那天,嵘融杀了很多人,鲜血染红了护城河,也染红了青年的眼。

可杀尽这一方,然后呢?往后难道就不会有人进犯了吗?天道真的能容他一世与少年安稳度日吗?

 少年抚上青年的眼,想要将其中的狠厉杀意抹去。师叔以前是冷淡的师叔,后来是温暖的师叔,可师叔从来没有过现在这般杀意重重,少年感到很不安。

嵘丘枫撑起半个身子跪坐在青年面前,双臂一张将眼前的人紧紧抱住,脑袋埋在对方带着些凉意的颈窝蹭了蹭,温声道:“知错能改的师叔就是好师叔,我都陪着师叔,师叔不要怕。”

嵘融眼中闪过一丝戾气。他不想当少年的好师叔。他只想同他的小孩在一起安安稳稳共度余生,人挡杀人,神挡杀神。

少年感觉一双手搭上自己的背,而后缓缓收紧,最后用力得直接将少年紧紧箍在怀中。少年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,但一直乖乖地让他师叔抱着,一边用手轻轻拍着青年的背安抚。

 “好。”青年终于恢复平日那副无波无澜的语气,叫少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。

嵘融终究还是怯了。他怕杀孽太重连累小孩。他怕再重演一次五天前的事故,而他没有及时赶到,从此阴阳陌路。

少年昏迷了五天,错过了自己的十八岁生辰,为此闷闷不乐了三天。可五天又三天,日子飞速流转,离别的日子近在眼前,少年便又收拾好了心情。

自十六岁定下生辰日起,嵘融每年都会准时奉上生辰礼。十六岁那年,青年给了少年贴身佩戴十年的玉佩。十七岁时,又奉上一支亲自雕刻制作的木笛。但青年发现以往送给小孩的生辰礼都被层层包裹珍藏在箱柜中,别说用,怕是连打开都舍不得。

寻常人收到生辰礼,至少会试用一下,哪有像少年一样跟藏家珍一样密密封存的。

表面是尊敬,实则是疏离,青年内心有些不满,尤其是在自己某项计划落空后。于是青年决定,在少年十八岁生日布下一场他期望能顺利开盘,又希望无疾而终的赌局。

少年原以为今年生辰遭遇风波,怕是没有生辰礼了,却在往师门临行前将礼物拿到了手。

一盏手提的百花灯。形制与在开封那日见到姑娘们放飞的灯相似,铜线弯绕编制的骨架,白玉翡翠镶的花瓣,宣纸一面画了一片枫林,光原料便市价不菲,何况加上他师叔的手工与画工!少年非常喜欢,只是这一份礼不太方便密封封存,只得先带去师门再找个尺寸合适的箱子。

青年特地嘱咐道:“灯芯的蜡可以换,你点完便找我要。”

少年这才发现这灯笼的内芯不是寻常方便更换的蜡烛,而是一座柱形的机关,顶上露出一截引线连接柱子里的蜡。

少年虽然心里想着根本不舍得点这盏灯,表面却是乖乖的连连点头,青年只看破不说破。

一道秋风卷过,雪阁前那片枫林里红色枫叶簌簌飘转落地归根。

嵘融走近马车窗边,照旧依着以往的平淡语调,喊了一声:“穗穗。”

少年乖巧地在车窗上钻出一张清秀白净的脸,眼角泛着些红,依稀还有几分数年前那个爱哭能演的小孩的影子。

青年多希望他的小孩永远不要长大,永远赖在他的身边,可没有人能留住光阴。

嵘融双手捧着少年的脸,一个温热的吻落在少年唇角。

少年愣住了,脑袋还是空白的,脸却反应迅速地红成大苹果。

青年看着少年的反应,相当满意,薄唇轻启道:“下次见面时,你还喜欢我吗?”

青年的提问很微妙。喜欢是何种喜欢?是最喜欢的师叔的喜欢,还是其他更亲密的喜欢呢?

少年没来得及问,雪白的马儿被青年扬起一鞭往前猛驱,马车轮子碾过地上厚厚的积叶,少年奋力探出半个身子往后去看,青年的身影却逐渐模糊在翻飞的枫叶间。

少年在师门这一个月过得很充实,却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。明明每天见着形形式式不同的人,心里头记挂着的却还是那一个。这种感觉很奇妙,也很强烈,少年无法忽视,也不打算忽视了。

终于待到一个月后,星星点点的雪粒落在少年头顶。嵘丘枫提前半个月就开始收拾行当准备回雪阁,到出发时已经备了一车乱七八糟的玩意,引来舍友楚霁发自心底的震惊与鄙夷。

被当成范本的手抄经书要带上,第一次下山助人被赠的痒痒挠也要带上,要给师叔看看自己有多用功!多厉害!

少年还有一件事要告诉师叔。他还是那么喜欢师叔。是最喜欢的师叔的喜欢,也是最喜欢的人的喜欢。不只是这次见面,往后见的每一面都是。

不知道师叔是不是也喜欢自己,又是哪种喜欢呢?少年忍不住低笑出声,其实少年心里已经有答案啦!但是师叔亲口说的又怎么能一样呢。

嵘仙在少年门外叹了八口气,终于还是硬着头皮敲开了门。

嵘丘枫按下高涨的情绪,问道:“师父早安,请问有事吗?”

嵘仙的神色过分严肃,与往日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完全不同,道:“有一则消息要告知你。”

少年懵了一下,点头道:“师父您说。”

“三师弟自尽了。”嵘仙望着少年骤然失去焦点的眼,叹道:“一个月前的事。”

 

《白的反义字》节选:

嵘丘枫快马加鞭赶到筑寒所住的雪阁时,在山脚下了马,却突然不敢再往前一步了。

时值初冬,星星点点的雪花夹着雨滴飘落在满地枫叶上,雪阁门前那两盏莲花石灯黯淡地隐没在浅雪中。没有熟悉的浓醇酒香裹着梅香拂面而来,没有人影在雪阁门窗的薄纱上随烛火摇曳,迎接他的只有死气沉沉的石阶与这高山谷丘中逐渐凛冽的风雨。

嵘丘枫从未想过,八年以来第一次独自离开这座雪阁,再回来时已不复往日光景。酿酒的窖室中钻进了几点嫩绿,绕着雪阁盛开的百花悉数凋成残枝,筑寒爱不释手的白玉茶具已经结了丝网。

那一刻,他清晰地认识到,同他生活了八年的人真的不在了。

往后再没有人在腊冬折一枝雪阁的红梅夹在他的藏书中,再没有人在他每年生辰时面无表情地递上亲手做的生辰礼,再没有人在他推门进屋时淡淡地说一句:“你回来了。”

那人从来都是安安静静的。安安静静地便在雪阁前种下一片灼眼的红枫,安安静静地便在他心上洒下一片烂漫的月色。

嵘丘枫那日在筑寒常坐的茶席上坐了许久,望着眼前那一扇不会再有人推开的门,静静沉思,静静落泪。

 

嵘丘枫不知道在冰冷的雪阁里坐了多久,那张清隽的脸上满是凝结的泪痕。以往他哭得假情假意,也总有那个人替他拭干眼泪。可如今他哭得撕心裂肺,却再没人来哄他了。

明明眼睛已经再哭不出一滴眼泪,可心里的难过只倾泄出了万万分之一。少年一时觉得心口被痛苦堵得满满的,一时又觉得心上满是窟窿嗖嗖刮着冷风。

少年慌乱地翻开行李,先前被收拾整齐的物什狼狈洒落一地,那都是原来要给师叔看的,可现在都无关紧要了。终于,少年翻出了那盏百花灯。

这是师叔给自己最后的礼物。

火折子捏在少年手里不受控制的疯抖,几欲将周边宣纸点燃。少年猛地抽手,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,急促地呼吸了两口气,手终于平复了些,颤巍巍地点燃了那盏百花灯。

百花灯带着温度与光亮,燃烧时散着淡淡的梅香,是青年身上的味道。少年抽着鼻子吸了一口,觉得心口的窟窿被温暖了些。

少年看了一眼短了一截的引线,心想不能再烧下去了,正欲吹灭引线时,眼角忽地瞥见灯笼光亮映在墙上显现的两行笔画平直的字。

 

愿我如星君如月,夜夜流光相皎洁。

 

少年的眼泪又止不住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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